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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十八卷  商文毅决胜擒满四

    花则一名,种分三色:嫩红、妖白、娇黄。映清秋佳景,雨霁风凉。郊墟十里飘兰麝,潇

  洒处旖旎非常。自然风韵,开时不惹蝶乱蜂忙。

    携酒独挹蟾光。问花神何属?离、兑中央。引骚人乘兴,广赋诗章。几多才子争攀折,

  嫦娥道三种清香:状元红是,黄为榜眼,白探花郎。

  这一只词儿是西湖诗僧仲殊赋桂花之作,调寄《金菊对芙蓉》,将三种桂花比着状元、榜眼、探花三及第,然状元居首,尤为难得,所以将红色桂花为比,独有中三元者,更难其人,宋朝却有三个。那三个?

  王曾 冯京 宋庠

  这三个都是忠孝廉节、光明正大、建功立业、道高德重、学问渊源、真正不愧科名之人。我朝共有二人,一是南直隶池州贵池县许观,后复姓黄,字澜伯,洪武爷二十四年辛未,御笔亲赐状元及第,官为礼部侍中,是个赤胆忠心之人,建文年间与兵部尚书齐泰、御史大夫练子宁、文学博士方孝儒一班儿忠心贯日之人,一同辅佐。不期永乐爷靖难兵起,黄观草诏,极其诋斥。谁知永乐爷是北方玄武真君下降,每每出阵,便有龙神来助,十战九赢,就到危难之时,定有龟、蛇二将从空显灵救护。以此从北平直杀将过来,势如破竹,无人抵敌。看看将近南京,事在危急存亡之间,建文爷慌张,草下诏书,命黄观募兵上游,并督诸郡勤王,前来救驾。黄观急急领诏而去,到得安庆地方,谁料靖难兵已打破了金川门。黄观闻变,大声痛哭,对人道:“吾妻翁氏德贞行淑,素有节操,断不受辱。”即时招魂,葬于江上。明日,家中一人从京师奔来,说打破京城之日,翁夫人与二位小姐一家俱被象奴拿住,夫人脱头上钗钏付与象奴,叫象奴去买酒肴。待象奴去后,夫人急急携了二位小姐并合家十余人口,一齐投在通济门桥下而死。黄观闻了痛哭道:“我道吾妻必然尽节而死,今果然矣。”后来永乐爷登了宝位,黄观到得李阳河,被使臣一把拿住,要黄观入朝面圣。黄观徐徐对使臣道:“吾久失朝仪,今既入朝,必先演习礼文。”就把朝衣幞头穿得端正,东向再拜,向着罗刹矶急流之中,踊身跃入河中。使臣大惊,急急把钩子捞救,只钩得金丝幞头起来,只得把这顶金丝幞头献于永乐爷。永乐爷因前草诏诋斥之故,大加震怒,束草为黄观之像,把这顶金丝幞头戴在上面,碎剉其身,以示凌迟之意,抄没其家,并及姻党。因此把《登科录》上削去了名姓,反刊第一甲一名韩克忠、第二名王恕、第三名焦胜,所以人不知黄观中三元。过后三十年,清江县尹龚守愚念其忠义,在黄观旧居之地建祠堂祭祀,至今南京赛工桥侧亦有翁夫人及二位小姐祠墓。看官,你道黄观一家十余口人尽忠尽节而死,这样一个三元,岂不是为我明增气、为朝廷出色的人么?有诗为证:

    阖门尽节从来少,若此三元事更奇。

    为子为臣真大节,经天日月姓名垂。

  又有诗为证:

    靖难师来不可当,黄观捧诏督勤王。

    谁知大数皆前定,赢得声名到处香。

  这黄观是国初第一个三元了。第二个便是商辂。国初科甲之盛无过于江西,所以当初有个口号道:“翰林多吉水,朝内半江西。”自商辂中三元之后,浙江科名遂盛于天下,江西也便不及。此是浙江山川气运使然,非通小可之事。在下未入正回,且把两个争状元的故事一说。两个争状元的究竟都中了状元,世上有这样希奇的事!譬如别样可以人力谋求,若是“状元”二字为天下之福,圣主临轩策士,御笔标红,此时前生宿世种下之因,亦是神鬼护佑之事。两个争状元究竟都做了状元,那“状元”二字却就像在他荷包里一般的东西,随他意儿取将出来。可见人定胜天,有志竟成,富贵功名可以力取,何况其余小事。在下做这一回小说,把来与有志人做个榜样。

  话说杭州钱塘县一人姓李名旻,字子阳,号东崖,他原不是李家的子孙,他是于忠肃公之孙、于冕之子。于冕侍妾怀孕,正当忠肃公受难之时,举家惊惶逃窜,于冕侍妾怀孕出逃,后来遂嫁于李家,生出李旻。李旻的父亲是个穷人,李旻自幼读书之日,每每出其大言要中“三元”,李旻母亲亦每每帮助儿子,共有此志。成化十六年庚子,李旻考科举,正试见遗。李旻拥住提学道轿子禀道:“宗师老大人,若不取李旻科举,场中如何得有解元?”提学道立试果佳,遂取李旻科举。钱塘县学起送科举之日,有五色鸟飞来,毛羽可爱,栖于明伦堂梁上。众秀才群聚而观之,并不惊惧。李旻胸中暗暗的道:“此是文明之兆,吾当中解元无疑。”遂赋诗自负:

    文彩翩翩世所稀,讲堂飞上正相宜。

    定应览德来千仞,不但希恩借一枝。

    羡尔能知鸿鹄志,催人同上凤凰池。

    解元魁选皆常事,更向天衢作羽仪。

  果中解元。那第二名却是绍兴余姚王阳明先生之父王华。那王华也是要中三元之人,因李旻中了解元,便气忿不过,对李旻道:“子阳兄,我今年让你中了解元,来科状元准定是我小弟了,断不敢奉让。你今休得要上京会试。”李旻道:“明年状元让你,下科状元又准定是我小弟了,便让你做明年状元罢。”说罢,彼此大笑。李旻果不进京会试,王华遂中了辛丑状元。李旻大笑道:“王年兄的状元是我让与他做的,我若进京会试,这状元如何到得他手里?”癸卯冬天,李旻将进京会试。他一个朋友锁懋坚,是西域人,长于诗赋,知李旻大才,自负不凡,有中状元之志,做只词儿饯行:调寄《正宫谒金门》,云:

    人舣画船,马鞍上锦鞯。催赴琼林宴,塞鸿里暮秋天。绿酒金杯劝。留意方深,离情渐远,

  到京廷中选。今秋是解元,来春是状元,拜舞在金銮殿!

  李旻果中状元,官拜翰林院修撰,后来做到南京吏部侍郎。那浙江志书上,载他做祭酒的时节,能振起师模,不负所学。住在吴山下,环堵萧然,死之日家无余财,是有德有品之人。那王华做到吏部尚书。两人声名人品,都可谓不愧科名者矣。有诗为证:

    富贵可以力求,功名夺得头筹。

    说与有志男子,何须羡彼王侯!

  话说那中三元的商辂,字弘载,号素庵,谥文毅,是浙江严州府淳安县人。他的父亲是严州府一个提控,住于公廨之中,在衙门数年,一味广积阴德,力行善事,那舞文弄法的事,不要说不去造作,就是连梦也都不曾做,甘守清贫。他母亲也是个立心平易之人,若是那没天理枉法钱财,夫妻二人断然不要。大抵在衙门中的人,都要揉曲作直,以是为非,以非为是,上瞒官府,下欺百姓,笔尖上活出活入,那钱财便就源源而来。商提控一味公直,不要那枉法的钱财,自然家道清贫。夫妻二人常对天祷告道:“我不愿枉法钱财,但愿生个好儿子足矣。”正是:

    公庭里面好修行,不受人间枉法钱。

  话说淳安府一个人姓吉,排行第二,被仇家诬陷。那仇家广有势力,上下都用了钱钞,将吉二下在牢里,要置之死地。商提控怜吉二无辜,一力扶持出来,保全了性命。正是:

    当权若不行方便,如入宝山空手回。

  话说商提控救出了吉二,那吉二感恩无地,无力可报。一日,商提控从吉二门首走过,吉二一把拖住商提控衣袖,再不肯放,邀到家里坐地吃茶,商提控苦辞不要。怎当得吉二抵死相留,吉二一边走去买些酒肴回来,叫妻子孙氏整治。那孙氏颇有几分颜色,吉二叉手不离方寸,对孙氏说道:“我感商提控之恩,无力可报。今日难得大恩人到此,我要出妻献子,将他饮到夜深时分,你可出去陪宿一宵,以报他救我性命之恩,休嫌羞耻则个。”孙氏只得应允。安排酒肴端正,吉二搬将出来,请商提控吃。商提控甚是过意不去,一杯两盏,渐渐饮到夜深时分,吉二托说出去沽酒,闪身出外,再不回来。商提控独自一个,却待起身,只见门背后闪出那个如花似玉的孙氏来,深深道个“万福”。商提控吃了一惊,孙氏便开口道:“妾夫感恩,无地可报。今日难得大恩人到此,妾夫情愿出妻献子,叫奴家特地出来劝提控一杯酒,休嫌奴家丑陋则个。”说罢,便走将过来斟酒。商提控惊慌,急急抽身出外而去。回来对妻子说了,以后再不敢打从吉二门首经过。三日之后,夫妻二人都梦见本府城隍之神对他说道:“子累积阴功,广行方便,上帝命我赐汝贵子,以大汝门户。”就把手中一个孩儿送与他夫妻二人,遂腾云而去。从此妻子怀孕,生下商辂,那时是永乐甲午二月二十五日。生下之时,满室火光烛天,合衙门中人都见有火,尽来救应。太府亦见火光遍室,衙役禀说公廨失火,太府急急收拾紧急文书,一壁厢叫人救火,一壁厢叫人防守库狱。顷刻间来报道:“并无火烛,只是商某家生下一个孩儿。”太府大惊道:“此子必然有异。”就分付左右道:“待此子满月之日,可抱来一见。”满月之日,商辂父亲抱见太府。太府看他目秀眉清,神气轩豁,啼声响亮。太府抱在膝上,欢喜非常,对他父亲道:“尔子上应天象,必非尘凡之器,他日必为朝廷大瑞,与国家增光者也,岂徒科名而已哉!尔好为看视教训,待其成立,断能大尔门户也。”就命将黄凉伞罩送之而出。后来渐渐长大,读书识字,便出口成章,一目数行,下笔磊磊惊人。宣德十年乙卯中解元,那时只得二十二岁。进京会试不中,李时勉做祭酒,一见商辂,便知他是个非常之人、公辅之器,异常敬重,就教他读书于东厢之后。到正统九年乙丑会试中会元,廷试状元及第,那时年三十二岁,官拜翰林之职。后来他父母都受了诰命,真是阴德之报。在下先将他父母的阴骘报应说过了,方才下文说商辂本身的立朝事业,为朝廷柱石,千载增光。有诗为证:

    阴德昭昭报不差,三元儿子实堪夸。

    山川灵异俱闲事,只是《心田》二字嘉!

  不期己巳年,正统爷幼冲之年,误听王振之言,御驾亲征鞑虏也先,失陷于土木地方。败报到来,满朝文武惊惶无措。幸得兵部尚书于谦力主群议,请景泰爷监国,以安反侧。商辂竭力辅佐于谦,共成此议。有个不知利害的徐珵,创为南迁之计。商辂与于谦,并内臣全英、兴安共为唾斥,方才人心宁定。商辂因于谦在山西河南做了十九年巡抚,熟于兵机将略,凡事有老成见识,故事事听他说话,遂协同于谦文武等臣,经略战守。后来正统爷回朝,商辂奉命到居庸关迎接回来,居于南城。锦衣卫指挥卢忠上奏,妄说南城事体有不可知之变。景泰爷大怒,穷治不已。商辂对司礼监王诚说道:“卢忠本是个疯子,岂可听信他胡言乱语,坏了大体,伤骨肉之情。”王诚将此言禀与景泰,景泰爷方才大悟,将卢忠杀死。后来景泰又要易正统爷东宫,众臣共议。商辂道:“此国家大事,有皇太后在上,臣下谁敢轻议?”景泰不听商辂之言,毕竟易了东宫,升商辂兵部左侍郎兼左春坊大学士。景泰五年,礼部章纶、御史钟同,因景泰爷所立东宫遘疾而死,遂上本要复立正统爷太子。景泰大怒,要将二臣置之死地。商辂力救,免得章纶一人。后景泰爷正月病重,商辂同阁老陈循议请复立正统爷太子,商辂遂于奏疏上增二语道:“陛下为宣宗章皇帝之子,当立宣宗章皇帝之孙。”正要明日奏进,不意石亨、徐有贞一干人;斫进南城,迎接正统爷复登宝位,遂将兵部尚书于谦诬致死地,深可痛惜。次日正统爷召商辂并阁老高谷到于便殿,慰安道:“朕在南宫,知尔二人心无偏向。如今正要用尔,宜用心办事,且计议改元年号。”就命商辂草诏。石亨私自对商辂道:“今年赦文须一抹光,不须别具条款。”商辂道:“自有旧制,孰敢擅改?”石亨大怒,遂诬奏商辂,要与于谦一同处死。内臣兴安要救商辂,乘机禀道:“当时此辈附和南迁,不省将置朝廷何地。如今恃着夺门之功,便敢如此大胆放肆。”正统爷方才解了怒气,止削商辂官爵,原籍为民。商辂免得作无头之鬼,归来道:“今日之余生,皆天之所赐也,怎敢干涉世事?”因此纵游于西湖两山之间,终日杯酒赋诗,逍遥畅适。后来正统爷在宫中每每道:“商辂是朕所取三元,可惜置之闲地。”屡欲起用,怎当得左右排挤之人甚多,竟不起复,在林下十年。

  成化爷登基,追念商辂当日之功,遣使臣驿召到京。那时还未有复职之命,朝见之日,方巾丝绦,青布圆领,自己称道:“原籍为民臣商辂,行取到京陛见。”成化爷龙颜大喜,仍复原职,入内阁办事。那时皇庄甚为民害,商辂奏道:“天子以天下为家,何以庄为?”后因地震,上疏乞休,不准所奏。一个御史林诚,又因星变,诬奏商辂不职,因说景泰间易储之事,商辂因而求退。幸得成化爷是个圣主,不听林诚之言,反加林诚之罪,遂批下旨意道:“朕用卿不疑,何恤人言?”商辂又恐伤了言官,有负圣主之意,随上一本道:“臣尝劝上优容言官,已荷嘉纳。如修撰罗伦等,皆复收用。今因论臣而反责之,如公论何?”成化爷就从其言,仍复林诚之职。又召商辂到御榻前,勉慰再三,遂升为兵部尚书,仍兼学士,又改户部尚书。十一年,兼文渊阁大学士。一日召见,议及景泰爷监国之事。商辂恳恳奏道:“昔景泰有社稷功,当复帝号。”兴安遂流下泪来。成化爷亦流泪,因而遂复了帝号。后来成化爷深知于谦有保社稷之功,被石亨、曹吉祥冤枉而死,后石亨、曹吉祥俱以谋反诛死。于谦之子于冕上疏白父亲冤枉。成化爷深怜其忠而复其官,赐祭。商辂遂作制辞道:

    当国家之多难,保社稷以无虞;惟公道而自持,为机奸之所害。在先帝已知其枉,而朕心

  实怜其忠。

  金英、兴安读了道:“唯吾与尔亲见其事,深知其功,他人不能知也。于谦有灵,死亦瞑目矣。”天下因诵而称之。自此之后,于谦之冤始大白于天下。

  且不说商辂随事有补衮之忠,再说嘉兴府一个具经济之才出色的人,这人姓项,名忠,字荩臣,谥襄毅,是正统七年进士,为刑部员外郎。随正统爷亲征,失陷土木,鞑靼着他牧马于沙场,剥去了衣服,胡服胡衣,囚首垢面,蓬头跣足。项忠受这苦楚不过,骑了他一匹好马,潜地逃归,从间道而走,远远望见胡骑出没,又恐被他拿去,只得昼伏夜行。争奈不识路径,望北斗南走,走过四夜,不知经了多少路程,连马都走不动了。项忠自觉心下慌张,只得弃马步行,渐渐走到一条死路,是插天的高山。这山名为石城山,团团似个城子一般,悬崖峭壁,有数千丈之高。项忠叹息道:“吾死于此地矣。走到天尽头,却怎生区处?”彷徨四顾,却似有路可登,只得攀藤附木,一步步挨将上去,渐至山顶,周回一看,原来这山四围都高,竟像城墙模样,山顶宽平,可容数千人之多,独中间有路一条可上。项忠看了形势,暗暗道:“此地甚险,若屯数千人于其中,虽千军万马不能攻也,但无水泉耳。”说罢,肚中饥渴之极,脚跟肿痛,行走不牢,一交跌倒在地。倚石叹息,看看垂死。恍惚之间,见一个金甲神人扶他起来道:“此尔异日发迹之地也。”说罢不见,但见一大块物遗弃地下,项忠近前一看,却是一大块肉干。项忠取而食之道:“怎生得一口泉水救命方好?”遥望见山下一股清泉,项忠一步步探将下来,走到泉水边,吃了数口,方才神清气爽道:“今番有命了。”那泉水离山有数里之遥,项忠暗暗的道:“若断绝了这股泉水,此山之险,亦无所用之矣。”遂放开脚步逃命,共走了七夜,才到得宣府。关吏来报了御史张昊、巡抚罗亨信,传令放进关内。进得关内,一交便跌倒地下,晕死多时,用姜汤灌下,方才苏醒,一步也走不起。看其脚下有刺蒺藜数百,罗亨信叫人与他拔去,拔了数日方才拔完,共有一升之数,满脚红肿,皮肉裂开,血流不止,病卧了三个多月,方才走得起,有诗为证:

    吉人自有天相,临危自有神扶。

    若非功名不朽,准准死在穷途。

  话说项忠自病好之后,渐渐做到都御史之职。那时陕西固原土鞑满四,聚众作反。只因都指挥刘清、守备指挥冯杰二人剥削军兵,又逼索各土鞑贿物,各土鞑怨恨入骨,满四因此遂纠聚数千人作反,就屯据于石城地方。刘清领兵与战,大败亏输而走。陕西镇巡抚遣都指挥邢端、申澄率领各卫军兵与战,只一合,满四将申澄杀于马下,邢端率领军兵逃回本阵,远近震骇。朝廷差陕西巡抚都御史陈介、总兵宁远伯任寿、宁夏总兵广义伯吴琮、延绥都御史王锐、参将胡恺,各统所部军兵会讨。宁夏兵先到,陈介、吴琮二人不等延绥兵到,麾兵直捣石城。不期被满四先伏数支兵在于石城远处,等得宁夏兵到,先前一队诈败佯输,诱引宁夏兵深入重地,数支兵一齐掩杀将来,众兵劳困饥渴,大败而走,杀死数千人,贼势甚是猖獗。朝廷遣都督刘玉总兵、都御史项忠提督军务,前来剿除满四。项忠前次曾到石城,备知形势险隘,只有坐困一法。遂分兵七路,恐有埋伏,一路斫削草木,烧之而进,使贼人不能伏兵,渐渐逼近贼巢,团团围住,先锋伏羌伯毛忠奋勇当先,登山仰攻,不期被贼人当头飞下一个炮石而死。众军心慌,一齐退后。项忠就马上把一个当先退后的千户斩首示众,众军方才扎得脚住。满四见官军退后,正欲乘机追杀,见官军一齐扎住,号令严明,便不敢追杀过来。远近闻得毛忠战死,人心汹汹。兵部尚书道:“满四骁勇,今屡次战胜,倘与北虏连兵,则关、陕危矣。”遂交章请益兵赴援。朝廷遂遣抚宁侯朱勇领京兵四万前往助战。抚宁侯遂奏定赏格:如生擒贼首一人,与世袭指挥使,赏银五百两,数人共擒得者,赏亦如之。

  不说朝廷要再差援兵救应,再说项忠备知贼巢只靠此一股泉水救命,必有重兵防守,遂差一支兵摇旗擂鼓,虚张声势,前来搦战;却另拨一支精兵伏于泉水左侧,待守水口贼人出战,就着这支精兵夺他水口。那守水口贼人听得战鼓齐鸣,一齐杀出,官兵略战数合,便弃甲而逃,贼人渐渐追远,追之不及,回归水口,早被官兵大队占住水口。贼人奋勇厮杀,怎当得项忠自领一队劲兵而来,势如风雨,贼人四散奔走,生擒活捉者不计其数,余贼逃回石城山。项忠直逼贼巢,围得铁桶相似。满四见官军夺了水口,自觉心慌,几番奋勇杀下山来要夺水口,怎当得项忠亲自披着甲胄立于矢石之下,那矢石如雨点般射将下来,项忠身自督战,再不退步。露宿六十余日,先后共战二十余阵,自叹道:“奉命讨贼,久无成功,死所甘心。”众军见项忠如此,人人鼓勇,个个争先。

  不说项忠在此与满四苦死厮战,且说朝廷差使臣来问项忠道:“事体何如?”项忠备细奏上一本。朝廷还不知胜负如何,命司礼监怀恩、许安、黄赐三人到阁下召兵部尚书计议道:“京军决然要去救援。”内阁彭时是正统十三年状元,甚有见识,同商辂一齐道:“前日贼若四出攻劫,诚可骇惧。今入山自保,我军围守甚固,不一两月必然困穷成擒。况项忠自土木归来之后,曾经石城山过,地理熟识,与他人悬断者不同。今观其奏疏,情理曲折,如指诸掌,定有成算,京军何用再行?”兵部尚书因商辂不听他言,忿忿的道:“项忠若败,必斩一、二人,然后发兵去救。”众官都不信商辂二人之言,恐未免有失。果然项忠一连围困了三月,水草都尽,人马饥饿而死者不计其数。贼将有个杨虎狸,骁勇有谋,是满四的谋主,见势头有些决撒,私走下山,到军门投降。项忠便极意招安,就解身上金钩为赠。杨虎狸感恩图报,项忠教他擒满四来献。杨虎狸领命而去,果然诱满四出战。次日,项忠领兵当先,伏兵东山口,杨虎狸从贼巢中反杀起来,生擒满四,余党溃散,斩首七千余级,俘获者不计其数。将满四献俘处死,文武百官方服商辂见识之高。果是:

    运筹帷屋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

  话说成化爷的嫡母慈懿太后钱氏崩了,那时生母太后在上,不欲将钱太后与正统爷合葬,遂命司礼监传旨,命大臣另议葬所。众臣都不敢发言,独商辂与彭时两个开口道:“此是一定之礼,无可别议。梓宫当合葬裕陵,神主当涪庙。”内监夏时道:“钱太娘娘无子,又有疾病,怎生好入山陵?只该另葬为是。”商辂、彭时两个齐声道:“太后母仪天下近三十年,为臣子者岂宜另议葬所。况且此事关系非小,一或乖礼,何以示天下后世乎?”夏时大声道:“你们休得固执,此是太娘娘主意,怎敢抗违?”两个又道:“虽是太后主意,臣子自当力争,不可使上有失德。”夏时又大声发话道:“你们抗违,只怕明日体面不好,休得懊悔!”说罢,忿忿而进,众官都各面面失色,商辂二人道:“明日不可畏惧,断要力争。”次日,成化爷御文华殿,召内阁各官面谕道:“慈懿太后当如何?”彭时对道:“只合依正礼行,庶全圣孝。”成化爷道:“朕岂不知依正礼行是好,但与太后有碍,故令尔等合议,务要处得合宜。”商辂对道:“外议汹汹,若不合葬,则人心不服,且于圣德有损。虽圣母有言,亦不可从也。”成化爷半日不言语,良久方道:“合葬固是孝,若因此失圣母之心,亦岂得为孝乎?”商辂二人都道:“皇上大孝,当以先帝之心为心。昔先帝待慈懿太后始终如一,今若安厝于左而虚其右以待后来,而两全其美矣。”后来者,指太后也。成化爷虽未应允,而玉色甚和,绝无怒容。二人又道:“臣等意未尽,欲具本言之,乞皇上再三申劝圣母,以终大事。”成化爷把头略点了一点。这日晚间,商辂二人具奏备言:“祔葬涪庙,所以体先皇笃夫妇之懿,昭今上全子母之情,断不可有异议。”又谓:“夫有出妻之礼,子无弃母之道,此事关系纲常,不可有失,贻万世讥议。”辞极恳切。成化爷内批,仍欲别寻葬地。商辂遂同彭时并礼部尚书姚夔,率领百官伏文华门,号哭不起,声闻于内。成化爷方才感动,太后亦悟,即传旨宣谕道:

    卿等昨者会议,大行慈懿皇太后合祔陵庙,固朕素志。但圣母有碍,事有相妨,未即俞允。

  朕心终不自安,再三据礼祈请,圣慈开谕,特赐允诺。卿等其如前议施行,勿有所疑。故谕。

  商辂、彭时与各官遂呼万岁而退。看官,你道这一件大礼,若不是二位状元宛转力争,可不是陷君父于有过之地么?有诗为证:

    朝廷大礼事非轻,慈懿娘娘合葬成。

    全赖大臣调护力,方知圣主藉贤卿。

  成化爷欲建玉皇祠于宫中,商辂又力言其非礼,再三劝戒,因而遂止。

  时万贵妃有宠。弘治爷是纪贵妃所生。纪贵妃怀孕之时,万贵妃得知大怒,将纪贵妃百般凌虐,百般下药,要打堕身孕。谁知弘治爷是个圣主,当有十八年天下,自有鬼神呵护,就像生铁铸母腹中的,怎生打堕得下?成化爷知万贵妃妒忌,只得托言纪贵妃有病,出居安乐堂,假说纪贵妃生了痞块,并非身孕,瞒过了万贵妃。一壁厢却暗暗叫门官照管,遂生下弘治爷。纪贵妃乳少,内监张敏使女侍以粉饵哺之,百般保护。后来万贵妃生了一子,立为皇太子,未及一年,患痘而死。万贵妃后来亦竟无身孕。那时弘治爷年长六岁,张敏因厚结万贵妃王宫内监段英,乘机转说,万贵妃大惊道:“怎生不早教我知道?”遂具服进贺,厚赐纪贵妃,择吉日召皇子入昭德宫,次日迁纪贵妃于永寿宫。中外各官一喜一惧,喜的是立太子,惧的是尚有不可知之事,要请皇太子与纪贵妃同处,才脱虎口;又恐反因此激变,事在两难。商辂因独对奏上道:

    皇子聪明岐嶷,国本攸系,天下归心。重以昭德宫贵妃抚育保护,恩逾己出;百官万民皆

  谓贵妃贤哲,近代无比,此诚宗社无疆之福也。但外议皆谓皇子之母因病别居,久不得见,揆

  之人情事体,诚为未顺。伏望敕令就近居住,皇子仍令贵妃抚育,俾朝夕之间,便于接见。庶

  得遂母子之至情,惬朝野之公论。

  商辂这一本奏进,遂立为皇太子,方保无虞。有诗为证:

    我朝弘治圣明君,谁是携持保抱群?

    内臣张敏外商辂,国本无亏天下闻。

  后来纪贵妃薨了,商辂又引宋仁宗之母李宸妃故事,遂殡殓都如皇后之礼。十三年,升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。那时汪直新坐西厂,威势汹汹权同人主,害人无数,满朝文武百官畏之如虎。巡边之时,都御史尽戎装披挂,直至二、三百里之外迎接,望尘跪伏,等候马过,方才走起。若驻馆驿之中,便换小帽一撒,趋走唯喏叩头,无异奴婢。所以当时有谣道:“都宪叩头如捣蒜,侍郎扯腿似烧葱。”商辂遂奏汪直十罪,并奏百户韦瑛、王英道:

    陛下委听断于汪直之一人。而汪直者,转寄耳目于群小。汪直之失,虽未为甚,而韦瑛、

  王英同恶相济,擅作威福。官校捉拿职官,事皆出于风闻,暮夜搜简,无有驾帖;或将命妇剥

  去衣服,用刑辱打,被害之家,有同抄扎。人心汹汹,各怀疑畏。如兵部尚书项忠当早期鼓响

  伺候之时,汪直令校尉就左掖门下呼叫项忠不得入朝。朝罢,被校尉拥逼而去。其欺凌大臣如

  此。使大小臣工各不安于其位,商贾不安于市,行旅不安于途,庶民不安于业,太平之世,岂

  宜有此腹心之患?

  成化爷看了这本大怒道:“用一内臣,怎生便系国家安危?”命司礼监怀恩传旨责问。商辂正色答道:“朝臣无大小,有罪都该请旨收问。他敢擅抄扎三品以上京官。大同、宣府是京师北门,守备不可一日缺,他敢一日擅自擒械数人。南京根本重地,留守大臣他敢擅自收捕。诸近侍他敢擅自改易。此人不去,国家安乎危乎?”那怀恩是个大圣大贤之臣,知汪直倚势作威,害人无数,遂将此言密密禀与成化爷。成化爷大悟,即将韦瑛、王英充军,汪直革职到于南京而去。从此朝野肃清,天下太平,商辂、怀恩二臣之力也。

  那怀恩果系大圣大贤之臣,千古罕见,妙处不能尽述。当时成化爷宠着一个僧人,名为继晓,通于药术。成化爷试其术有应效,遂赐予无算,恩宠无比。成化爷尝以手抚其肩,继晓即袖御手于衣袷间,见客止用一手为礼,因此恃恩放肆,无恶不作。忠臣刑部主事林俊要斩继晓,奏妖僧继晓猥挟邪术,惑乱圣聪。成化爷大怒,下林俊于狱中,要将杀死。怀恩叩首诤道:“自古未闻有杀谏官者。我洪武爷、永乐爷时大开言路,故底盛治。今欲杀谏臣,将失百官心,将失天下心,臣不敢奉诏。”成化爷大怒道:“汝与林俊合谋讪我,不然安 知宫中之事?”说罢,便将御砚掷将过去,怀恩以首承砚不中。成化爷又将御几推仆于地,怀恩脱帽解带,伏地号泣道:“臣不能事陛下矣。”成化爷命扶出东华门。怀恩叫人对镇抚司典诏狱的道:“你们合谋倾害林俊,林俊若死了,你们亦不能独生!”遂径归卧家中,道“中风矣”,不复起视事。成化爷心知其忠,命太医救治,不时遣人看视,林俊方得不死。后林俊做到兵部尚书,剿平流贼有功,为当代名臣,皆怀恩力救之所致也。其爱护忠臣不顾性命如此。

  后又有个章瑾,以宝石贡进,谋为锦衣卫镇抚,命怀恩传旨。怀恩道:“镇抚掌天下之狱,武臣之极选也。奈何以货得之?”成化爷怒道:“汝违我命乎?”怀恩道:“非敢违命,恐违法也。”成化爷只得命他人传之。怀恩私自说道:“如外廷有人谏诤,吾言尚可行也。”那时俞子俊为兵部尚书,怀恩对他道:“汝当执奏,我从中赞之。”俞谢不敢。怀恩浩然叹息道:“我固知外廷之无人也。”其刚正守法如此。

  时都御史王恕,屡屡上疏论事,言甚切直,不怕生死。怀恩叹道:“天下忠义,斯人而已。”怀恩亦知商辂是个铁铮铮不怕死的好汉,遂深相敬重,朝廷大事,每每相计而行。凡所做的事,都是有利于朝廷、有益于生民之事。真“宫中府中,合为一体”也。商辂后加少保,驰驿而回,在林下逍遥共十余年,活至七十三岁,无疾而终。后赠太傅。我朝贤相,称商辂为第一,其余都不能及。他在朝廷,笔下并不曾妄杀一人,所以子孙繁盛,亦是阴德之报。在朝唯与于谦、项忠、彭时、姚夔、林俊、王恕、金英、兴安、怀恩、张敏数人相好,盖忠臣识忠臣、好汉识好汉也。他儿子名良臣,做翰林侍讲。商辂生平:二十二岁中解元,三十二岁中会元、状元,三十四岁以修撰入阁,四十一岁卸兵部侍郎而回。回来十年,五十岁又入阁,六十岁做了少保而回。在内阁共十八年,回来又享了十余年清福而死,道德闻望,一时并著,岂不是一代伟人!史官有诗赞道:

    大节纯忠是许观,三元端不负三元。

    三元更有商文毅,一代芳名万古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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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十九卷 侠女散财殉节

    送暖偷寒起祸胎,坏家端的是奴才。

    请看当日红娘事,却把莺莺哄得来。

  这首诗是说坏法丫鬟之作。人家妇女不守闺门,多是丫鬟哄诱而成。这是人家最要防闲的了。又有粗使梅香亦为可笑,曾有诗道:

    两脚鏖糟拖破鞋,罗乖像甚细娘家?

    手中托饭沿街吃,背上驮拿着处挨。

    间壁借盐常讨碟,对门兜火不带柴。

    除灰换粪常拖拽,扯住油瓶撮撮筛。

  这首诗是嘲人家鏖糟丫鬟之作,乃是常熟顾成章俚语,都用吴音凑合而成,句句形容酷笑。看官,你道人家这些丫鬟使女,不过是抹桌扫地、烧火添汤、叠被铺床,就是精致的,在妆台旁服事梳头洗面、弄粉调朱、贴翠拈花、打点绣床针线、烧香薰被、剪烛薰煤、收拾衣服、挂起帘钩,免不得像《牡丹亭记》道:“鸡眼睛用嘴儿挑,马子儿随鼻儿倒”,这不十分凑趣的事,也时常要做一做。还有无廉耻丫鬟,像《琵琶记》上惜春姐道:“难守绣房中清冷无人,别寻一个佳偶。要去烧火凳上、壁角落里偷闲养汉,做那不长进之事,或是私期逃走。”曾有刘禹锡《诮失婢》诗为证:

    把镜朝犹在,添香夜不归。

    鸳鸯拂瓦去,鹦鹉透笼飞。

    不逐张公子,即随刘武威。

    新知正相乐,从此脱青衣。

  话说宋时有个陆伯麟,其侧室生下一子,那侧室原是丫鬟出身。因是正妻无子,陆伯麟欢喜非常,做三朝弥月,好生热闹。他一个相好的朋友陆象翁戏做一首启以贺道:

    犯帘前禁,寻灶下盟。玉虽种于蓝田,珠将还于合浦。移夜半鹭鸶之步,几度惊惶;得天

  上麒麟之儿,这回喝采。既可续诗书礼乐之脉,深嗅得油盐酱醋之香。

  看官,你道这首启,岂不做得甚妙!临了这句“深嗅得油盐酱醋之香”,却出于苏东坡先生《咏婢》谑词,有“揭起裙儿,一阵油盐酱醋香”之句。苏东坡之巧于嘲笑如此。在下要说一回侠女散财殉节的故事,千古所无,所以先把丫鬟这些好笑的说起。从来道三绺梳头,两截穿衣,大家妇人女子,尚且无远大之识,何况这些粗使梅香,他晓得什么道理、什么节侠?从古来读书通文理之人尚且不多几个,你只看《西厢记》,那红娘不过硬调文袋,牵枝带叶说得几句,怎如得汉时郑康成家的女婢。那郑康成风流冠世,家中女婢都教他读书识字。一日,郑康成怒一个丫鬟,把他曳去跪在泥中,又有一个丫鬟走来见了,就把《诗经》一句取笑道:“胡为乎泥中?”这个跪的丫鬟也回他《诗经》一句道:“薄言往诉。逢彼之怒。”这两个丫鬟将《诗经》一问一答,这也是个风流妙事了,却不比得晋中书令王珉之婢谢芳姿。那谢芳姿是王珉嫂嫂身边丫鬟,王珉偷了这谢芳姿,与他情好甚笃。嫂嫂得知此事,将这谢芳姿日日鞭挞,打得谢芳姿痛苦难当,罚他蓬头垢面,不容他修饰。这谢芳姿虽不修饰,那天生的玉容花貌并不改变,且素性长于诗歌,出口便成。王珉见这谢芳姿吃苦,甚是心酸。一日手中持着白团扇一把,就要谢芳姿作白团扇歌,谢芳姿随口作歌以赠道:

    团扇复团扇,许持自障面。

    憔悴无复理,羞与郎相见!

  你看这谢芳姿出口成章,写出胸中之意,可不是千秋绝少的女子、天上瑞气所钟,生将出来,怎敢与粗使梅香一般看待?须要另眼相看,方不负上天生彼之意。所以元朝关汉卿才子曾续《北西厢》四出,他当时曾见人家一个出色聪明女子,做了从嫁女婢,关汉卿再三叹息道:“这样一个聪明女子,做了从嫁女婢,就如一个才子,屈做了人家小厮一般,岂不是有天没日头之事?”意甚不舍,戏作一小令道:

    鬓鸦脸霞,屈杀了将陪嫁,规模全似大人家,不在红娘下。巧笑迎人,文谈回话,真如解

  语花。若咱得他,倒了蒲桃架。

  就这关汉卿的词儿看将起来,也不过是诗文标致而已,不足为奇。还有一种出色女子,具大眼孔,与英雄豪杰一样,尤为难得。

  昔日唐朝柳仲贤,官为仆射之职,一生豪爽,出镇西川,尝怒一个丫鬟,遂鬻于大校盖巨源宅。这盖巨源生性极其悭吝,一日临街见卖绢之人,自己呼到面前,亲自一匹匹打将开来,手自揣量厚薄,酬酢多少价钱。柳家丫鬟于窗缝中看见,心中甚有鄙贱之意,遂假作中风光景,失声仆地。盖巨源因见此婢中风,遂命送还这丫鬟。既到外舍,旁人问道:“你在柳府并无中风之病,今日如何忽有此疾?”这丫鬟徐徐答道:“我并无中风之病,我曾伏事柳家郎君,宽洪大度,一生豪爽,怎生今日可去伏事这卖绢牙郎?我心惭愧,所以假作中风,非真中风也。”柳仲贤知此婢有英雄之识,遂纳为侧室,生子亦有英雄之慨。看官,你道此婢不胜如谢芳姿数倍乎?

  若强中更有强中手,与妃子尽节而死,更是千秋罕见、万载难逢之事,名为田六出。这田六出是王进贤的侍儿,那王进贤是晋愍太子之妃。胡王石勒攻破洛阳,掳了王进贤,渡孟津河,要奸淫王进贤。那王进贤大骂道:“我皇太子妇、司徒公女,汝羌胡小子敢犯我乎?”言毕投河而死。田六出见妃主已死,便道:“大既有之,小亦宜然。妃主为国而死,我为妃主而死,两不相负。”言毕亦投河而死。这田六出数言,说得铁铮铮一般,可不是个晋室的忠臣么!

  古来还有一人,更为巧妙,是周大夫之婢。那周大夫仕于周朝,久不回家,他妻子生性极淫,遂与邻人通奸。周大夫一日回来,妻子恐怕事发,与奸夫暗暗计较端正,酒中放了毒药,要药死丈夫,教这丫鬟进酒。这丫鬟暗暗的道:“若进这盅药酒,便杀了主父,若是对主父说明,便杀了主母。主父、主母都是一样。”眉头一纵,计上心来,故意失足跌了一交,将这药酒泼翻在地。周大夫大怒,将这丫鬟笞了数十。妻子见这丫鬟泼翻了酒,其计不成,恐怕漏泄消息,遂因他事要活活笞死,以绝其口,这丫鬟宁可受死,再不肯说出。可怜几次打得死而复生,毕竟不肯说出,以全主母之情。后来周大夫的兄弟细细得知情由,将一缘二故对周大夫说了,周大夫遂出了这淫妇。见这丫鬟全忠全孝,要纳他为妾,那丫鬟立意不肯,便要自刎而亡。周大夫遂以厚币嫁与他人为妻。噫!

    巾帼有男子,衣冠多妇人。

    贤哉大夫婢,一说一回春。

  列位看官,你道强中更有强中手,丫鬟之中,尚有全忠全孝、顶天立地之人,何况须眉男子,可不自立,为古来丫鬟所笑?话说元朝年间,那时胡人入主中国之后,蒙古种类尽数散处中国,到处都有元人,又因在中国已久,尽染中国之习。那时杭州有伟兀氏,也是蒙古人,住于城东,其妻忽术娘子。忽术娘子身边有个义女,名为朵那女。朵那女到了十三岁,忽术娘子见朵那女有些气性,不比寻常这些龌龊不长进的丫鬟,忽术娘子遂另眼相看。丈夫伟兀郎君有个小厮叫做剥伶儿。这剥伶儿年十六岁,生得如美妇一般。伟兀郎君见剥伶儿生得标致,遂为龙阳之宠,与他在书房里同眠睡起。曾有《瑞鹧鸪》词儿为证:

    分桃断袖绝嫌猜,翠被红裩兴不乖。洛浦乍赐新燕尔,巫山云雨左风怀。手携襄野便娟合,

  背抱齐宫婉娈怀。玉树庭前千载曲,隔江唱罢月笼阶。

  不说这伟兀郎君宠这剥伶儿,且说这朵那女渐渐长至一十六岁,生得如花似玉,容貌非凡。这剥伶儿见朵那女生得标致,遂起奸淫之心,几番将言语勾引朵那女。朵那女使着刮霜一副脸皮,再也不睬。剥伶儿在灶边撞着了,要强奸朵那女。朵那女大怒,劈头劈脸打将过去道:“你这该死的贼囚,瞎了眼,俺可是与你一类之人?瓜皮搭柳树,你做了春梦,错走了道儿。”千贼囚,万贼囚,直骂到忽术娘子面前。

  那忽术娘子正恼这剥伶儿夺了宠爱,又因他放肆无礼,叫到面前,将剥伶儿重重打了一百棍。那剥伶儿忿忿在心,要报一箭之仇,日日在伟兀郎君面前搬嘴弄舌,说是说非,指望伟兀郎君毒打这朵那女一顿,以报前日之仇。

  伟兀郎君只因拐了剥伶儿,忽术娘子每每吃醋,今因剥伶儿有了此事,一发不好寻事头伤着朵那女。见朵那女果然生得标致,反有几分看上之心。又见朵那女生性贞烈,不肯与剥伶儿做不长进之事,晓得不是厨房中杂伴瓜和菜之人,倒有心喜欢着朵那女的意思,思量夜间偷偷摸摸,做那前边的词儿道“移半夜鹭鸶之步,几度惊惶”之事。一日与忽术娘子同睡,听得忽术娘子睡熟,鼾鼾有声,轻轻偷出被外,走将起来,要去摸那朵那女。

  世上传有偷丫鬟十景,说得最妙道:

    野狐听冰 老僧入定 金蝉脱壳 沧浪濯足

    回龙顾祖 渔翁撒网 伯牙抚琴 哑子厮打

    瞎猫偷鸡 放炮回营

  看官,你道这十景各有次序。始初“野狐听冰”者,那北路冬天河水结冰,客商要在冰上行走,先要看野狐脚踪,方才依那狐脚而走,万无一失。盖野狐之性极疑,一边在冰上走,将耳细细听着冰下,若下面稍有响声,便不敢走。所以那偷丫鬟的,先审察妻子睡熟也不睡熟。若果睡熟了,轻轻披衣而起,坐将起来,就如老僧打坐一般,坐了一会,方才揭开那被,将身子钻将出来,是名“金蝉脱壳”。然后坐在床上,将两足垂下,是名“沧浪濯足”。“沧浪濯足”之后,还恐怕妻子忽然睡醒,还要回转头来探听消息,是名“回龙顾祖”。黑地摸天,用两手相探而前,如“渔翁撒网”相似。不知那丫鬟睡在头东头西,如“伯牙抚琴”一般。钻入丫鬟被内,扯扯拽拽,是名“哑子厮打”。厮打之后,则“瞎猫偷鸡”,死不放矣。事完而归,只得假坐于马桶之上,以出恭为名,是名“放炮回营”。话说这夜伟兀郎君要来偷这朵那女,轻轻的走到朵那女睡处,“伯牙抚琴”之后,正要钻身入朵那女被内,怎知这个朵那女是个尴尬之人,日日不脱衣裳而睡,却又铁心石肠,不近“风流”二字,并不要此等之事。若是一个略略知趣的,见家主来光顾,也便逆来顺受了。谁料这朵那女是命犯孤辰寡宿的一般,一些趣也不知。伟兀郎君正要做“哑子厮打”故事,怎当得这朵那女不近道理,却一声喊叫起来,惊得这伟兀郎君登时退步,急急钻身上床。忽术娘子从睡中惊醒,伟兀郎君一场扫兴。当时有老儒陈最良一流人做几句《四书》文法取笑道:

    伟兀郎君曰:“娶妻如之何?宁媚于灶。”朵那女曰:“其犹穿逾之盗也与,难矣哉!”

  伟兀郎君曰:“钻穴隙相窥,古之人有行之者。”朵那女曰:“羞恶之心,如之何其可也!”

  次日,忽术娘子悄悄审问朵那女道:“家主来寻你是好事,别人求之不得,你怎生反叫喊起来?”朵那女道:“俺心中不愿作此等无廉耻之事,况且俺们也是父精母血所生,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、地下长出来的、树根头塌出来的,怎生便做不得清清白白的好女人?定要把人做话把,说是灶脚根头、烧火 凳上、壁角落里不长进的龌龊货。俺定要争这一口气便罢!”因此忽术娘子一发喜欢,如同亲生之女一般看待。

  后来伟兀郎君做了荆南太守,与家眷同到任所。这朵那女料理内外,整整有条,忽术娘子尽数托他。不意伟兀郎君害起一场病来,这朵那女日夜汤药伏事,顷刻不离。患了一年症候,朵那女辛苦伏事了一年。郎君将死,对忽术娘子道:“朵那女甚是难得,可嫁她一个好丈夫。”说毕而死。朵那女日夜痛哭,直哭得吐血。剥伶儿见家主已死,恐主母算计前日之事,又见朵那女一应家事都是他料理,恐怕在主母面前添言送语,罪责非轻,席卷了些金珠衣饰之类,一道烟走了。忽术娘子同朵那女扶柩而归,来于杭州守孝,不在话下。

  伟兀郎君遗下一双男女,忽术娘子照管自不必说,朵那女又分外爱护。忽术娘子见朵那女赤胆忠心,并无一毫差错,遂把土库锁匙尽数交与朵那女照管,凡是金珠宝货之类,一一点明交付。那伟兀氏原是大富之家,更兼做了一任荆南太守,连荆南的土地老儿和地皮一齐卷将回来,大的小的,粗的精的,尽都入其囊橐之中,便可开一个杂货店相似。贪官污吏横行如此,元朝安得不亡?有诗为证:

    荆南太守实贤哉,和细和粗卷得来。

    更有荆南老土地,一齐包裹也堪哀!

  话说朵那女自从交付锁匙之后,便睡在土库门首,再也不离土库这扇门。一日二更天气,朵那女听得墙边有窸窸窣窣之声,知是贼人掘墙而进,悄悄走起,招了两个同伴的丫鬟,除下一扇大门放在墙洞边,待那贼人钻进一半身子,急忙把大门闸将下来,压在这贼人身上,三个一齐着力,用力紧靠着那门,贼人动弹不得,一连挣了几挣,竟被压死。遂禀知主母,将灯火来一照,认得就是邻舍张打狗。忽术娘子大惊道:“是邻舍,怎生是好?”朵那女道:“俺有一计在此,叫做自收自放。”急忙取出一个大箱子,将这张打狗尸首放在箱子里,外用一把锁锁上了,叫两个小厮悄悄把这个箱子抬到张打狗门首,轻轻把他的门敲了几下,竟自回家,悄悄闭门而睡,再不做声。那张打狗的妻子名为狗婆,见门前敲门,知得是狗公回来,开门而瞧,不见狗公,只见一个大箱在门首,知是狗公所偷之物,觉得肥腻,急忙用力就像母夜叉孙二娘抱武松的一般,拖扯而进,悄悄放在床下。过了两日,不见狗公回家,心里有些疑心;打开箱子来一瞧,见是狗公尸首,吃了一惊,不敢声张,只得叫狗伙计悄悄扛到山中烧化了。果是有智妇人赛过男子。有诗为证:

    朵那胆量实堪夸,计赛陈平 力有加。

    若秉兵权持大纛,红旗女将敢争差。

  话说朵那女用计除了此贼,连地方都得宁静。此计真神鬼不知,做得伶伶俐俐,忽术娘子愈叹其奇。后来忽术娘子因苦痛丈夫,害了一场怯弱之病,接了许多医人,再也医不好。那些医人并无天理之心,见那个医人医好了几分,这个人走将来,便说那个医人许多用药不是之处,要自己一鼓而擒之,都将来塞在荷包里;见那个人用暖药,他偏用寒药;见那个人用平药,他偏用虎狼药;不管病人死活,只要自己趁银子。伟兀氏原是大富乡宦之家,凡是医人,无不垂涎,见他家来接,不胜欣幸之至。初始一个姓赵的来医道:“我如今好造房子了。”又是一个姓钱的道:“我如今好婚男了。”又是一个姓孙的道:“我如今好嫁女了。”又是一个姓李的道:“我如今有棺材本了。”温凉寒燥湿的药一并并用,望闻问切一毫不知,君臣佐使全然不晓,王叔和的《脉诀》也不知是怎么样的,就是陈最良将《诗经》来按方用药,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瘳”,“之子于归,言抹其马”等方也全然不解。将这个忽术娘子弄得七颠八倒,一丝两气,渐渐危笃。这朵那女虽然聪明能事,却不曾读得女科《圣惠方》,勉强假充医人不得。见病势渐危,无可奈何,只得焚一炷香祷告天地,剪下一块股肉下来,煎汤与娘子吃。那娘子已是几日汤水不下咽,吃了这汤觉得有味,渐渐回生,果是诚心所感。有诗为证:

    只见孝子刲股,那曾义女割肉?

    朵那直恁忠心,一片精诚祷祝。

  话说这朵那女割股煎汤,救好了主母,并不在主母面前露一毫影响,连忽术娘子也还只道是医药之效,用千金厚礼谢了赵、钱、孙、李四个医人。那赵、钱、孙、李得了厚礼,自以为医道之妙,扬扬得意,自不必说。

  不觉光阴似箭,捻指间三年孝满除灵,忽术娘子念郎君临死之言,不可违背。那时朵那女已是二十三岁了。遂叫一个媒婆来,要与朵那女说亲,嫁他一个好丈夫。虽然朵那女在家料理有余,只当擎天的碧玉柱一般,忽术娘子甚是不舍得嫁他出去。争奈这朵那女是个古怪之人,料得当日家主偷偷摸摸,尚且不肯承当,何况肯为以下之人,只当亲生女儿一般,嫁他一个有体面的人去。正要叫人去寻媒婆来与他议亲,朵那女得知了,坚执不要道:“俺生为伟兀氏家中之人,死为伟兀氏家中之鬼,断不要嫁丈夫。况且家主已死,只得主母一人在家,正好陪伴终身,伏事主母,俺怎好抛撇而去?生则与主母同生,死则与主母同死。”发誓一生一世不愿出嫁丈夫。忽术娘子道:“你既有主母之心,不愿出嫁,我寻一个女婿入赘在家可好?”朵那女咬住牙管摇得头落,只是不要丈夫。忽术娘子大笑道:“世上那里有终身不愿嫁丈夫的?俺眼里没有见。你休得说这话,误了你终身大事。从来道‘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’,这是中国的孔夫子制定之礼,况且那石二姐是个石女儿,他的母亲还说道:‘是人家有个上和下睦,偏你石二姐没个夫唱妇随。’少不得也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‘信使可复’,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‘器欲难量’。前日你不愿随你家主,想是你见他鼻子不大,心里有轻薄之意,俺如今不免寻一个大大鼻子就像回回国里来的,与你作个对儿便罢。”朵那女坚执不愿。忽术娘子道:“你休 得口硬心肠软,一时失口,明日难守青春。一时变卦,猛可里要寻丈夫起来,俺急地没处寻个大鼻头与你作对。”说罢,大笑不住。此事传闻开去,有人做只曲儿嘲笑道:

    朵那女,生性偏,怎生不结丈夫缘。莫不是石二姐,行不得方和便?故意是女将男换。若

  果是有那件的东西也,这烈火干柴怎地瞒?

  话说朵那女立定主意,断然不要丈夫。那年二十五岁,是至正壬辰年,杭州潮水不波。昔宋末海潮不波而宋亡,元末海潮不波而元亡,盖杭州是闹潮,不闹是其大变也。那时元朝君臣,安于淫佚昏乱,全凭贿赂衙门人役为主,官也分,吏也分,四方冤苦,民情不得上闻,以致红巾贼起,杀人如麻,都以白莲教倡乱,蕲、黄徐寿辉的贼党率领数千人,攻破了昱岭关,直杀到余杭县。七月初十日,杭州承平日久,一毫武备俱无,怎生抵敌?兼城中人都无数日之粮,先自鼎沸起来,被贼人乘机攻破了杭州城。贼将一支兵屯于明庆寺,一支兵屯于北关门妙行寺,假称弥勒佛出世,眩惑众人。三平章定定逃往嘉兴,郎中脱脱,逃往江南,独有浙省参政樊执敬投于天水桥而死,宝哥与妻子同投于西湖而死。贼兵抢掠府库金帛一空。杭州城中鼎沸,其祸甚是惨酷。刘伯温先生有《悲杭城歌》为证:

    观音渡口天狗落,北关门外尘沙恶。

    健儿披发走如风,女哭男啼撼城郭。

    忆昔江头十五州,钱塘富庶称第一。

    高门画戟拥雄藩,艳舞清歌乐终日。

    割膻进酒皆俊郎,呵叱闲人气骄逸。

    一朝奔迸各西东,玉斝金杯散蓬荜。

    清都太微天听高,虎略龙韬缄石室。

    长风夜吹血腥入,吴山浙河惨萧瑟。

    城上阵云凝不飞,独客无声泪交溢。

  话说那乱贼杀入杭州城,沿家抢掳过去,抢到伟兀氏家中,忽术娘子正要逃走,恰被乱贼一把拿住,背剪地绑在庭柱上,将那雪花也似钢刀,放在忽术娘子项脖之上,只待下刀。合家丫鬟小厮都惊得魂不附体,四散逃走。内中闪出那个铁铮铮不怕死的朵那女,赶上前一把抱住主母身体,愿以身代主母之死。果是:

    岁寒知松柏,国乱显忠臣。

  朵那女口口声声对那乱贼道:“将军到此,不过是要钱财,何苦杀人?家中宝贝珠玉,尽是俺家掌管,主母一毫不知。将军若赦主母之死,俺领将军到库中,将金珠宝玉尽数献与将军。”那些乱贼都一齐道:“讲得有理,讲得有理。”把忽术娘子即忙解了绳索,押着朵那女。朵那女领了乱贼到于库中,将金珠宝玉任凭乱贼搬抢。那些乱贼一边搬抢,又有数人见朵那女生得标致,要奸淫朵那女。朵那女就夺过一把刀来,对乱贼大骂道:“俺主贵为荆南太守,我发誓不嫁丈夫,不适他姓,以尽俺一生忠孝之心。况你是何等样人,俺肯从你?宁可自死,决不受辱!”说罢,便将刀要自刎。乱贼惊异,又因得了重宝,遂放舍而去。乱贼出得门,朵那女涕泣跪告主母道:“一库宝货都教俺掌管,为救主母,只得弃了财宝,以救主母之命。俺既失了财宝,负了主母教俺掌管之意,俺有何面目活在世上?断然今日要死了。”忽术娘子大叫道:“物轻人重,怎生要死?”急急要夺住他的刀,说时迟,那时快,朵那女已一刀自刎而死矣,鲜血淋漓,喉管俱断。主母抚尸大哭不住,只得将好棺木盛殓。忽术娘子因吃了惊,又见朵那女殉节而亡,没了这个心腹之人,好生痛苦,哭了一月,那怯弱病复发,遂吐血而亡。家中就将朵那女合葬于一处。义女殉节,他何曾读《四书》上“虎兕出于柙,龟玉毁于椟中”这两句来,不知不觉率性而行,做将出来掀天揭地,真千古罕见之事,强似如今假读书之人,受了朝廷大俸大禄,不肯仗节死难,做了负义贼臣,留与千古唾骂,看了这篇传,岂不羞死。当时有诗一首,单赞此女妙处:

    谁读玄黄字,能知理道深。

    守财殉死节,刲股吁天心。

    颈拼苌弘血,心同伯氏箴。

    千秋应未陨,岂与俗浮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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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十卷 巧妓佐夫成名

    野狐变幻及奸臣,亦有衔冤堕落身。

    谪降神仙并古佛,就中人品不同伦。

  话说妓女之中,人品尽自不同,不可一律而论。第一句“野狐变幻及奸臣”,那野狐变幻是李师师,就是宋徽宗与他相好的。李师师是汴京名妓,容貌非常艳丽,果然是宋宫中三千粉黛、八百娇娥,也比他不得标致。秦少游曾有赠李师师的词儿道:“看遍颍川花,不似师师好。”此词传播于宫禁之中,因此徽宗动念,不是从地道里走将出来,就是载李师师进宫,与他日逐盘桓淫戏。徽宗最喜道教,敬重一个道士林灵素,精通道法,能知天上地下、神仙鬼魅之事。一日雪天,在宫中与徽宗同在火炉边向火,林灵素忽然闻得一阵异香袭人,惊起向空作礼道:“天上九华玉真仙子过。”少顷之间,却是安妃走来。停了一会,林灵素闻得一阵狐臊臭,大惊道:“怎么宫中有野狐精?”急起搜索,少顷之间,却是李师师走来。林灵素大骂道:“怎生野狐精敢大胆在宫中作怪?”急忙取火炉中铁火箸,要把李师师刺死。徽宗慌张,急忙抱住,不容下手。后来人方知李师师是野狐精,所以能媚人如此,所谓“野狐变幻”者此也。惠州曾有一个娼女,被天雷震死,身上有朱书一行字道:“李林甫以毒虐弄权,帝命震死,七世为牛九世娼。”所谓“奸臣”者此也。

  第二句“亦有衔冤堕落身”,那衔冤的是玉通长老,在临安竹林峰水月寺修行二十年,且是至诚。柳府尹只因玉通不来参谒,心中着恼,暗暗叫营妓红莲假装寡妇,清明祭扫,挨进水月寺,要他坦腹磨脐。那玉通生平不曾见此物之面,怎生便熬得住?霎时间不觉磨出那好事来。柳府尹做首诗来嘲笑道:

    水月禅师号玉通,十年不下竹林峰。

    可怜数点菩提水,倾入红莲两瓣中。

  玉通见了,甚羞甚恨,道:“我好端端在此修行,何苦设计赚我,却怎生饶得他过?”遂写八句偈道:

    自入禅门无挂碍,五十三年心自在。

    只因一点念头差,犯了如来淫色戒。

    你使红莲破我戒,我欠红莲一宿债。

    我身德行被你亏,你家门风被我坏。

  写罢,遂翻一个筋头投入柳府尹浑家胞内,做个女儿,长大为娼,就名柳翠,居于抱剑营。但一灵不迷,性好佛法,极喜施舍,造桥万松岭下,名柳翠桥;凿井营中,名柳翠井,感得道兄皋亭山月明和尚为说佛法因果、本来面目,柳翠言下大悟,遂沐浴端坐而化,归骨皋亭山,所谓“衔冤”者此也。宋时有个妓女,聪明无比,名满长安,口中时时出青莲花之香。学士欧阳修道:“这女子前世定是诵《法华经》之人,只因一念之差,误落风尘。那诵《法华经》者,口中方吐青莲花香。”特召这个妓女来问道:“你曾诵《法华经》否?”妓女道:“不曾诵。”欧阳修即取一部《法华经》与他诵,诵过一遍之后,就背得出,果像平日惯诵之人。但投胎之时,一点色情不断,误堕风尘,所谓“堕落”者此也。

  那“谪降神仙”是唐时女妓曹文姬,工于翰墨,为关中第一,号为“书仙”。凡求为伉俪者,先投诗一首,以待其自择。那投诗之人,堆山积海而来,文姬只是不理。岷江有任生者,投首诗道:

    玉皇殿上掌书仙,一点尘心谪九天。

    莫怪浓香薰腻骨,霞衣曾惹御炉烟。

  文姬得诗,大喜道:“他 知我来历。”遂结为夫妻。五年后因歌送春诗,乃对任生道:“妾本上界司书仙,以情爱谪居人世,今当升天,子宜偕行。”遂见朱衣吏持玉版而至道:“李长吉才子新撰《白玉楼记》,召汝书碑。”任生方悟文姬为天上仙女,遂同拜命,举步腾云而去,世因名此地为“升仙里”。那“古佛”是 唐朝庆历年间延州一个女妓,专与无赖贫穷之人交合,不接钱钞,如此几年而死。后来一个西域僧绕墓礼拜。众人都笑道:“这是淫娼,怎生礼拜?”西域僧道:“此是舍身菩萨化身,因见贫穷无赖之人无力娶妻、无钱得嫖,所以化身为娼,以济贫人之欲。”说罢,掘出骨头来看,果是一具黄金锁子骨,节节勾连。众人大惊,遂建塔设斋,极其弘丽。

  看官,你道妓女之中,种种不同如此。唐、宋、元都有官妓,我国初洪武爷时也有官妓,共建十六楼于南京:

  来宾 重译 清江 石城 鹤鸣 醉仙

  乐民 集贤 讴歌 鼓腹 轻烟 淡粉

  梅妍 翠柳 南市 北市

  只因后来百官退朝之暇,都集于妓家,牙牌累累,悬于窗槅,终日喧哗,政事废弛,因此庶吉士解缙奏道:“官妓非人道所为,可禁绝之。”后都御史顾佐特上一疏,从此革去官妓。但娼妓之中,从来有能事之人,有男子做不来的,他偏做得。

  话说嘉靖年间,京师有个女妓邵金宝,与口西戴纶相好。这戴纶后为京营参将,因与咸宁侯往来带累,犯在狱中,将问成死罪。戴纶自分必死,况且家乡有数千里之远,若不死在刀下,少不得要死在狱中,遂取出囊中三千余金,付与邵金宝道:“俺今下狱,生死不可知,你若有念俺之情,可将此三千金供给我,以尽俺生前之命罢。”邵金宝大哭,遂收了这三千金,暗暗计较道:“若只把这三千金将来供给,有何相干?须要救得他性命出,方才有益。”遂先把些银子讨了几个标致粉头,将来赚钱。看见财主之人,便叫粉头用计,大块起发他的钱财,将来送与当事有势力之人。凡是管得着戴纶并审问定罪之人,都将金银财宝买嘱其心,并左右前后狱中之人,要钱财的送与钱财,要酒食的赠以酒食,并无一毫吝惜之心,只要救得戴纶性命。若到审问之时,邵金宝不顾性命,随你怎么鞭挞交下,他也再不走开一步,情愿与戴纶同死同生。一边狱中供给戴纶,再无缺乏;一边用金银买上买下,交通关节。直到十年,方才救得戴纶性命,渐渐减轻罪犯,复补建昌游击。邵金宝还剩得有四千多金,比十年前还多一千,尽数交与戴纶。那戴纶的妻子听得邵金宝救出丈夫性命,仍做游击将军,好生感激,从家中来探望丈夫,请邵金宝坐在上面,叫左右丫鬟挽扶住了,不容邵金宝回礼,当下推金山、倒玉柱,拜了八拜,对丈夫痛哭道:“丈夫受难,妾身有病不能力救。今邵氏替我救得,妾身甚是惭愧,怎生报得邵氏之恩?你当同邵氏到任所而去,妾自回归。”遂大哭而去,邵氏再三挽留不得。戴纶遂与邵金宝同到任所。看官,你道这样一个妓女,难道不是古来一个义侠么?有诗为证:

    解纷排难有侯嬴,金宝相传义侠声。

    若使男儿能似此,史迁端的著高名。

  这邵金宝不是西湖上人。话说西湖当日也有一个妓女,与邵金宝一样有手段之人,出在宋高宗绍兴年间。高宗南渡而来,装点得西湖如花似锦,因帝王在此建都,四方商贾无不辐辏,一时瓦子勾栏之盛,殆不可言。内中单表一人曹妙哥,是个女中丈夫,真拳头上立得人、胳膊上走得马,年登二十五岁,最喜看那《汧国李夫人传》,道这李亚仙真有手段,那郑元和失身落局,打了莲花落,已到那无可奈何之地,他却扶持丈夫起来,做了廷对第一人。若不是李亚仙激励,那郑元和准准做了卑田院乞儿,一床草荐,便是他终身结果之场了。果是有智妇人胜如男子。这样一个人,可不与我们争气!我若明日学得他,也不枉了做人一场。自此之后,常存此念。

  有个吴尔知,是汴京人,来临安做太学生,与曹妙哥相处了几晚。曹妙哥见这人是个至诚的君子,不是虚花浮浪的小人,倒有心看上了他。争奈这吴尔知是个穷酸,手里甚是不济,偶然高兴走来,几晚后便来不得了。曹妙哥心中甚是记念,叫招财去接了两次。吴尔知手头无物,再不敢上曹妙哥之门。三月初一日,曹妙哥一乘轿子抬到上天竺进香,进香已毕,跨出山门,恰好吴尔知同两三个朋友在那里游戏。曹妙哥就招吴尔知过来,约定明日准来。说罢,曹妙哥自回。次日,吴尔知本不要去,因见曹妙哥亲自约定日子,只得走到他家。曹妙哥出来见了道:“你怎生这般难请,莫不是有甚么怪我来?”曹妙哥是个聪明之人,早已猜够八分。吴尔知道:“没有工夫走得出。”曹妙哥道:“没有工夫,却怎生又有工夫到天竺闲戏?你不必瞒我,我早已猜定了,总是客边缺少盘费,恐到我这里要坏钱钞,所以不来。我要别人的钱钞,断不要你的钱钞。银子也要看几等要,难道一概施行?我知你是窘乏之人,不必藏头露尾。你自今以后竟在我这里作寓,不要到厦处去,省得自己起锅动灶,多费盘缠。”吴尔知被曹妙哥说着海底眼,又有这一段美意,便眉开眼笑起来。从这日起,就住于曹妙哥处。曹妙哥道:“你可曾娶妻?”吴尔知道:“家寒那得钱来娶妻?”曹妙哥道:“你这般贫穷,怎生度日?你可有甚么技艺来?”吴尔知道:“我会得赌,喝红叫绿,颇是在行。”曹妙哥道:“这便有计了。你既会得赌,我做个圈套在此,不免叫几个惯在行之人,与你做成一路,勾引那少年财主子弟。少年财主子弟全不知民间疾苦,撒漫使钱。还有那贪官污吏做害民贼,刻剥小民的金银,千百万两家私,都从那夹棍拶子、竹片枷锁,终日敲打上来的,岂能安享受用?定然生出不肖子孙,嫖赌败荡。还有那衙门中人,舞文弄法,狐假虎威,吓诈民财,逼人卖儿卖女,活嚼小民。还有那飞天光棍,装成圈套,坑陷人命,无恶不作,积攒金银。此等之人,决有报应,冤魂缠身,定生好嫖好赌的子孙,败荡家私,如汤浇雪一般费用,空里得来巧里去,就是我们不赢他的,少不得有人赢他的。杭州俗语道:“落得拾蛮子的用。”若有人来落场时,你休得说出真名姓,今日改姓张,明日改姓李,后日改姓钱,如此变幻,别人便识你不出。我将本钱与你,专看势头,若是骰子兴旺,便出大注,若是那人得了彩头,先前赢去,须要让他着实赢过,待后众人一齐下手,管取一鼓而擒之。你若积攒得来,以为日后功名之资,何如?”吴尔知喜从天降,便拍手道:“精哉此计!吾当依计而行。”曹妙哥便去招那十个惯赌之人,来与吴尔知结为相知之契。那十个人都有诨名:

  白嬴全 金来凑 赵一果 伍万零 到我家

  屈杀你 咱得牢 王无敌 宋五星 锁不放

  话说这曹妙哥画出此计,把这十个人与吴尔知八拜为交,从此为始,招集那些少年财主子弟、贪官污吏子孙,做成圈套局赌。那吴尔知原是赌博在行之人,盆口精熟,又添了这十个好弟兄相帮,好不如意。看官,你道那些惯赌之人,见一个新落场不在行的财主,打个暗号,称他为“酒”,道有一盅酒在此,可来吃,大家都一哄而来,吃这盅酒,定要把这一盅酒,饮得告干千岁、一覆无滴,方才罢休。那怕千钱万贯,一入此场,断无回剩之理,定要做《四书》上一句道是“回也其庶乎,‘屡空’二字。这一干人真是拆人家的太岁凶神,奉劝世人岂可亲近!曾有赌博经为证:

    赌博场中,以气为主。要看盈虚消息之理,必熟背孤击虚之情。三红底下有鬼,断要挪移;

  劈头就掷四开,终须变幻。世无长胜之理,鏖战久而必输;我有吞彼之气,屡取赢而退步。衔

  红夹绿,须要手快眼明;大面狭骰,定乘战酣人倦。色旺急乘机而进,少挫当谨守以熬。故知

  止便尔无输,苟贪多则战自败。若识盆中巧妙,定然一掷千金。

  话说吴尔知得了这几个帮手,赚了许多钱钞,数年之间,何止三五千金,连帮手也赚了若干银子,只吃亏了那些少年子弟。曹妙哥见积攒了这许多银子,便笑对吴尔知道:“我当日道,若积攒得钱来,以为日后功名之资。”吴尔知道:“我这无名下将,胸中文学只得平常。《西游记》中猪八戒道得好,‘斯文斯文,肚里空空’,我这空空之肚,只好假装斯文体面,戴顶巾子,穿件盛服,假摇假摆,将就哄人过日。原是一块精铜白铁的假银,没有什么程色,若到火上一烧,便就露出马脚,怎生取得‘功名’二字?”曹妙哥道:“你这秀才好傻,那《牡丹亭记》说得好,‘韩子才虽是香火秀才,恰也有些谈吐。’你怎么灭自己的威风?你只道世上都是真的,不知世上大半多是假的。我自十三岁梳笼之后,今年二十五岁,共是十三个年头,经过了多少举人、进士、戴纱帽的官人,其中有得几个真正饱学秀才、大通文理之人?若是文人才子,一发稀少。大概都是七上八下之人、文理中平之士。还有若干一窍不通之人,尽都侥幸中了举人、进士而去,享荣华,受富贵。实有大通文理之人,学贯五经,才高七步,自恃有才,不肯屈志于人,好高使气,不肯去营求钻刺,反受饥寒寂寞之苦,到底不能成其一官。从来说,‘一日卖得三担假,三日卖不得一担真。’况且如今试官,若像周丞相取那黄崇嘏做状元,这样的眼睛没了。那《牡丹亭记》上道:‘苗舜钦做试官,那眼睛是碧绿琉璃做的眼睛,若是见了明珠异宝,便就眼中出火,若是见了文章,眼里从来没有,怎生能辨得真假?’所以一味糊涂,七颠八倒,昏头昏脑,好的看做不好,不好的反看做好。临安谣言道:‘有钱进士,没眼试官。’这是真话。如今又是秦桧当权,正是昏天黑地之时,‘天理人心’四字,一字也通没有。你只看岳爷爷这般尽忠报国,赤胆包天,忠心贯日,南征北讨,费了多少辛苦,被秦桧拿去风波亭,轻轻断送了性命,连一家都死于非命,谁怕你那里去叫了屈来?又不曾见半天里一个霹雳,把秦桧来打死了。如今世道有什么清头、有什么是非?俗语道:‘混浊不分鲢共鲤。’当今贿赂公行,通同作弊,真个是有钱通神。只是有了‘孔方兄’三字,天下通行,管甚有理没理,有才没才。你若有了钱财,没理的变做有理,没才的翻作有才,就是柳盗跖那般行径、李林甫那般心肠,若是行了百千贯钱钞,准准说他好如孔圣人、高过孟夫子,定要保举他为德行的班头、贤良方正的第一哩。世道至此,岂不可叹?你虽读孔圣之书,那‘孔圣’二字全然用他不着。随你有意思之人,读尽古今之书,识尽圣贤之事,不通时务,不会得奸盗诈伪,不过做个坐老斋头、衫襟没了后头之腐儒而已,济得甚事?你可曾晓得近来一个故事么?”吴尔知道:“咱通不知道。”曹妙哥道:“近日有一个相士与一个算命的并一个裁缝,三人会做一处,共说如今世道变幻,难以赚钱,只好回家去。这两个问这相士道:‘你相面并不费钱,尽可度日,怎么要回去?’相士道:‘我先前在临安,相法十不差一,如今世道不同,叫做时时变、局局迁,相十个倒走了九个。’这两个道:‘怎生走了九个?’相士道:‘昔人方头大面者决贵,今方头大面之人不肯钻刺,反受寂寞。只有尖头尖嘴之人,他肯钻刺,所以反贵。’那个算命的也道:‘昔人以五行八字定贵贱,如今世上之人,只是一味财旺生官,所以我的说话竟不灵验。’那个裁缝匠道:‘昔做衣因时制宜,如今都不像当日了。即如细葛本不当用里,他反要用里,绉纱决要用里,他偏不肯用里;有理的变做无理,无理的变做有理,叫我怎生度日?’据这三个人看将起来,世道都是如此。况且如今世上戴纱帽的人分外要钱,若像当日包龙图这样的官,料得没有。就是有几个正气的,也不能够得彻底澄清。若除出了几个好的之外,赃官污吏不一而足,衣冠之中盗贼颇多,终日在钱眼里过日,若见了一个‘钱’字,便身子软做一堆,连一挣也挣不起。就像我们门户人家老妈妈一般行径,千奇百怪,起发人的钱财,有了钱便眉花眼笑,没了钱便骨董了这张嘴。世上大头巾人多则如此,所以如今‘孔圣’二字,尽数置之高阁。若依那三十年前古法而行,一些也行不去,只要有钱,事事都好做。有《邯郸记》曲为证:

    有家兄打圆就方,非奴家数白论黄。少了他呵,紫阁金门路渺茫,上天梯有了他气长。

  从来道,家兄极有行止,若把金珠引动朝贵,那文章便字字珠玉矣。此时真是钱神有主、文运不灵之时。我如今先教你个打墙脚之法。”吴尔知道:“咱汴梁人氏,并不知道杭州的市语。怎生叫做‘打墙脚’之法?”曹妙哥道:“譬如打墙,先把墙脚打得牢实端正后,方加上泥土砖瓦,这墙便不倾倒。如今你素无文名,若骤然中了一个进士,毕竟有人议论包弹着你。你可密密请一个大有意思之人做成诗文,将来装在自己姓名之下,求个有名目的文人才子做他几篇好序在于前面,不免称之赞之、表之扬之,刻放书版,印将出去,或是送人,或是发卖,结交天下有名之人,并一应戴纱帽的官人,将此诗文为进见之资。若是见了人,一味谦恭,只是闭着那张鸟嘴,不要多说多道,露出马脚。谁来考你一篇二篇文字,说你是个不通之人,等出了名之后,明日就是通了关节,中其进士,知道你是个文理大通之人,也没人来议论包弹你了。你只看如今黄榜进士,不过窗下读了这两篇臭烂括帖文字,将来胡遮乱遮,熬衍成文,遇着彩头,侥幸成名,脱白挂绿,人人自以为才子,个个说我是文人,大摇大摆,谁人敢批点他‘不济’二字来。”吴尔知听了这一篇话,如梦初醒,拍手大叫道:“精哉此计!”即便依计而行。

    妙哥果妙哥,尔知真尔知。

  话说吴尔知自得此法之后,凡是有名之士来到临安科举,或是观风玩景来游西湖之人,吴尔知即时往拜,请以酒肴,送以诗文,临行之时,又有赆礼奉赠。那些穷秀才眼孔甚小,见吴尔知如此殷勤礼貌,人人称赞,个个传扬。他又于乌纱象简、势官显宦之处,掇臂奉屁,无所不至。因此名满天下,都堕其术中而不悟。但见:

    目中仅识得“赵钱孙李”,胸内唯知有“天地玄黄”。借他人之诗文张冠李戴,夸自己之

  名姓吾著尔闻。终日送往迎来,驿丞官乃其班辈;一味肆筵设席,光禄寺是其弟兄。翻缙绅之

  名,则曰某贵某贱;考时流之目,且云谁弱谁强。闻名士笑脸而迎,拜官人鞠躬而进。果是文

  理直恁居人后,钻刺应推第一先。

  话说秦桧有个门客曹泳,是秦桧心腹,官为户部侍郎。看官,你道曹泳怎生遭际秦桧,做到户部侍郎?那曹泳始初是个监黄岩酒税的官儿,秩满到部注阙上省。秦桧押敕,见曹泳姓名大惊,即时召见,细细看了一遍道:“公乃桧之恩人也。”曹泳再三思想不起,不知所答。秦桧又道:“汝忘之耶?”曹泳道:“昏愚之甚,实不省在何处曾遭遇太师。”秦桧自走入室内,少顷之间,袖中取出一小册子与曹泳观看。首尾不记他事,但中间有字一行道:某年月日,得某人钱五千、曹泳秀才绢二匹。曹泳看了,方才想得起,原先秦桧未遇之时,甚是贫穷,曾做乡学先生,郁郁不得志,做首诗道:

    若得水田三百亩,这番不做猴狲王。

  后来失了乡馆,连这猴狲王也做不成了,遂到处借贷,曾于一富家借钱,富家赠五千钱,秦桧要再求加,富家不肯。那时曹泳在这富家也做乡学先生,见秦桧贫穷,借钱未足,遂探囊中得二匹绢赠道:“此吾束脩之余也,今举以赠子。”秦桧别后,竟不相闻。后来秦桧当国,威震天下,只道另有一个秦丞相,不意就是前番这个秦秀才也。曹泳方才说道:“不意太师乃能记忆微贱如此!”秦桧道:“公真长者。厚德久不报,若非今日,几乎相忘。”因而接入中堂,款以酒食,极其隆重。次日,教他上书改易文资,日升月转,不上三年之间,做到户部侍郎,知临安府。

  那时曹泳为入幕之宾,说的就灵,道的就听,凡丞相府一应事务,无不关白。曹泳门下又有一个陆士规,是曹泳的心腹,或是关节,或是要坑陷的人,陆士规三言两语,曹泳尽听。那时曹妙哥已讨了两个粉头接脚,自己洗干身子,与吴尔知做夫妻,养那夫人之体。一日,陆士规可可的来曹妙哥嫖他的粉头,曹妙哥暗暗计较道:“吴尔知这功名准要在这个人身上。”遂极意奉承,自己费数百金在陆士规身上。凡陆士规要的东西,百依百随,也不等他出口,凡事多先意而迎,陆士规感激无比。曹妙哥却又一无所求,再不开口,陆士规甚是过意不去。一日,曹妙哥将吴尔知前日所刻诗文送与陆士规看,陆士规久闻其名,因而极口称赞。曹妙哥道:“这人做得举人、进士否?”陆士规道:“怎生做不得?高中无疑。”曹妙哥道:“实不相瞒,这是我的相知。不识贵人可能提挈得他否?”陆士规日常里受了曹妙哥的恭敬,无处可酬,见是他的相知,即忙应道:“卑人可以预力,但须一见曹侍郎。待我将此诗文送与曹侍郎看,功名自然唾手。”曹妙哥就叫吴尔知来当面拜了。陆士规就领吴尔知去参见曹侍郎,先送明珠异宝、金银彩币共数千金为贽见之礼。曹泳收了礼出见,陆士规遂称赞他许多好处,送诗文看了。曹泳便极口称赞吴尔知的诗文,遂暗暗应允,就分付知贡举的官儿与了他一个关节。辛酉、壬戌连捷登了进士,与秦桧儿子秦熺、侄秦昌时、秦昌龄做了同榜进士。那时曹泳要中秦桧的子侄,恐人议论,原要收拾些有名的人才于同榜之中,以示公道无私、科举得人之意,适值陆士规荐这个宿有文名的人来,正中了曹泳之意。那秦桧又说曹泳得人,彼此称赞不尽。看官,你道这妓女好巧,一个烂不济的秀才,千方百计,使费金银,买名刻集,骗了世上的人,便交通关节,白白拐了一个黄榜进士在于身上,可不是千古绝奇绝怪之事么?吴尔知遂把《登科录》上刊了曹氏之名。有诗为证:

    十载寒窗未辛苦,九衢赌博作生涯。

    八字生来凭财旺,建安七子未为嘉。

    六月鹏搏雌风盛,身跨五马极豪华。

    四德更宜添智巧,三星准拟照琵琶。

    二人同心营金榜,一天好事到乌纱。

  话说吴尔知登了进士,选了伏羌县尉,曹妙哥同到任所而去。转眼间将近三年之期,乙丑春天。怎知路上行人口似碑,有人因见前次中了秦桧的子侄,心下不服,因搬演戏文中扮出两个士子,推论今年知贡举的该是那个。一个人开口道:“今年必是彭越。”一个人道:“怎生见得是彭越?”这个人道:“上科试官是韩信,信与彭越是一等人,所以知今岁是彭越。”那一个人道:“上科壬戌试官何曾是韩信?”这个人道:“上科试官若不是韩信,如何取得三秦?”众人大惊。后来秦桧闻知大怒,将这一干人并在座饮酒之人,尽数置之死地。遂起大狱,杀戮忠良不计其数,凡是有讥议他的,不是刀下死,就是狱中亡,轻则刺配远恶军州,断送性命。秦桧之势愈大,遂起不臣之心。秦桧主持于内,曹泳奉行在外,其势惊天动地。那时吴尔知已经转官,曹妙哥见事势渐渐有些不妥,恐日后有事累及,对丈夫道:“你本是个烂不济的秀才,我勉强用计扶持,瞒心昧己,骗了天下人的眼目,侥幸戴了这顶乌纱。天下那里得可以长久侥幸之理,日久必要败露,况且以金银买通关节,中举中进士,此是莫大之罪。明有人非,阴有鬼责,犯天地之大忌,冒鬼神之真恨,冥冥之中,定要折福折寿。如今秦相之势惊天动地,杀戮忠良,罪大恶极,明日必有大祸。况你出身在于曹泳门下,日后冰山之势一倒,受累非轻。古人见机而作,不如休了这官,埋名隐姓,匿于他州外府,可免此难。休得恋这一官,明日为他受害!”吴尔知如梦初醒,拍手大叫道:“贤哉吾妻,精哉此计!”即便依计而行,假托有病,出了致仕文书,辞了上官,遂同夫人赍了些金银细软之物,改名换姓,就如范蠡载西子游五湖的光景,隐于他州外府终身,竟不知去向。果然,秦桧末年连高宗也在他掌握之中,奈何他不得。幸而岳爷有灵,把秦桧阴魂勾去,用铁火箸插于脊骨之间,烈火烧其背,遂患背疽,如火一般热,如盘子一般大,烂见肺腑,甚是危笃。曹泳却又画一计策,待高宗来视病之时出一札子,要把儿子秦熺代职。札子写得端正,高宗来相府视病,秦桧被岳爷爷拿去,已不能言语,但于怀中取出札子,要把儿子秦熺代职。高宗看了,默然无言,出了府门,呼干办府事之人问道:“这札子谁人所为?”干办府事之人答道:“是曹泳。”秦桧死后,高宗遂把曹泳勒停,安置新州,陆士规置之死地。若当日曹妙哥不知机,吴尔知之祸断难免矣。曾有古风一首,单道这妇人好处:

    世道歪斜不可当,金银声价胜文章。

    开元通宝真能事,变乱阴阳反故常。

    赌博得财称才子,乱洒珠玑到处扬。

    悬知朝野公行贿,不惜金银成斗量。

    曹泳得贿通关节,谬说文章筹策良。

    一旦白丁列金榜,三秦公子姓名张。

    平康女士知机者,常恐冰山罹祸殃。

    挂冠神武更名去,谁问世道变沧桑!